“嘿喲，嘿喲——”

“正月嘞鰒魚像團臍，萬裏江山隨才其，艾格楞登吆……”

柏成攥著漁網，腳下的船在風浪中劇烈搖晃，但這對於他來說並不害怕。他是捕魚老手，從小就隨父出海，即使面容仍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，但手上的繭子一點也不比三十多歲的老漁民薄。

他順著船的晃動，調整著自己的姿勢，讓身體與大海處於同頻的律動中，小船與海像是融為一體般，協調無比。

“艾格楞登吆，萬裏江山隨才其……”

他唱著海城的傳統漁歌，這是一代代海城漁民傳下來的。自他來到這個人間聽到的第一句話，便是母親口裏唱著的這首歌謠。

“大魚小魚入網啰，魚呀柯勒滿船多——”

即使海面只有他一個人，只有他獨自深入這深邃奧秘的海域，但只要唱響歌謠，他就感覺自己的父親從天上回到了他的身邊，欣慰地看著他——

他的孩子早已經能獨自出海捕魚了。

柏成站在船中央，看著一波又一波的大浪打來，但小船卻頑固地飄在海面。即使偶爾被狂狼卷得幾乎要沖上天，或者左右搖曳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傾覆，但它還是牢牢粘在水上，而上面的人兒也穩穩地把著船沿。

“嘿喲，嘿喲——海城的男兒喲——強有力喲——嘿喲嘿喲——”

柏成在努力維持平衡的同時，突然察覺自己的漁網在被往下攥。

這種大浪天氣，一般的小魚小蝦早就跑沒影了，還會有什麽出沒呢？

閃電劈落，雷聲慢了片刻才轟隆隆傳來，隨後就是狂潑的大雨，一聲聲砸在船面，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音，害怕這船直接會被雨水撞垮。

柏成一個勁往上拉著網，他能察覺網裏面有東西在動！

“嘿喲嘿喲——大魚大蝦快來咯~”

粗糲的網繩能將其他人的手掌劃破，但這影響不了捕魚的老手，他們的繭就是最好的手套和護具。他們將是時代最後的獵人，槍支不是他們的武器，漁網才是。

他們唱著歌謠，呼嘯著的不是山川密林，而是星辰大海。

“讓我看看喲——是金槍還是黃魚喲——”

他扯著繩子，將其一圈又一圈繞在專門的板上。但是那網裏的東西似乎很龐大，拼命地往更深處游動，將這條連狂狼暴雨都束手無策的小船扯了個半翻。

柏成迅速判斷，自己移動到了船的另一頭，將剩下的繩子綁在自己身上。他不停地往船上扯著漁網，到了這個地步，只有兩個結局——船亡，或者魚亡。

暴雨落下，有幾滴大的雨珠砸進他的眼裏，那力道讓他不禁閉了閉眼。

雨水似乎想要將他的臉，連著這條船都砸得坑坑窪窪。但是他卻出現一種奇異的預感——

那條魚是來找他的！

這是上天註定，是來自媽祖娘娘的饋贈，讓他能有今晚的機遇。

柏成幹脆一直閉著眼，雙手使力拔著網，用耳朵傾聽海面的波濤洶湧。

近了……

又近了——

快要露出水面了——

此時此刻，船上的人兒不像是在捕魚，而像是在捕海。

他用一張網網住了無邊無際的海洋，即使在狂狼暴雨中顯得那麽渺小，但那震撼的力量能驚得大海都顫抖粼粼。

驚雷又響，破開的閃電鉆入了遠處的海底，燦白的光讓柏成又睜開了眼——

“媽祖娘娘嘞，這是什麽啊……”

一條幽藍的魚躺在漁網的最底部，三四米的長度，搭配的卻是流暢優美的身形。

那尾鰭和背鰭怎能生的如此高貴華美，漫天的星光碎在上面，輕輕一動，就是銀河的傾瀉。海浪也為它的美所驚艷，悄然靜了下來，用粼粼的波光點飾著它。

柏成癡迷地伸出手，輕輕撫過它縹緲似紗裙的魚尾。細膩滑嫩，清涼如冰。

他看著它躺在船板上，大半截魚尾還露在外面，微微翹起，接著落下的雨珠。那雨珠便順著這上天賜物的身形線條，滑到了它的頰邊。

柏成看著那蔚藍的眼珠，清澈而純粹，似乎無悲無喜般望著他。

自己的倒影從未如此清晰地盛在另一雙眼眸中，他失神地溺進它的目光裏，透過那眼神，他好像聽到了一聲長嘆——

像是神明的悲憫。

……

回到岸上，出色的漁民會向眾人展示自己的成果，將魚高高舉起，一路上接受著他人的目光洗禮。再自豪地把魚放在自己的門口，即使要賣掉，也會留下那個魚頭和魚尾，將它們掛在門前或者貼在外墻上。

讓所有途徑此處的路人都不禁想象那是怎樣大的一條魚。而捕撈到這樣一條魚的人，又該是如何的勇敢無畏。

柏成卻不想像往常一樣讓眾人都見到他的魚。

天色漸白，晴朗的早晨含著潮水的氣息。海面出現了一道七彩的虹橋，隨著緋紅的朝陽升起而漸漸消失。

柏成背著自己的魚回到了家，沒有一個人看到，這讓他有種隱秘的欣喜，像是獨占了珍寶般愉悅。

他將魚放入了自家傳下來的一個巨大的木盆裏。小時候他不懂這般大的木盆是用來做什麽的，笨重而老舊，但父親告訴他，柏家的祖先曾經捕到了一條神魚，它金光燦燦，富貴不凡，在那混亂饑餓的時代，它若出現在世人眼前，定會遭人覬覦殘害。

於是祖先為它做了個木盆，將它悄悄藏了起來，日夜餵養。而神魚某一日竟口吐人言，在木盆中留下眾多海底珠寶後就消失了。百年彈指過，最早的那個木盆早已經腐朽，但做木盆的傳統卻一代代傳了下來。

柏成看著它輕巧地躺在木盆中，長度完美契合它的身形。

“你說……千百年前的祖先，是不是捕到的也是這種魚？”

“可能哩，我從未在海城見過這種魚。”慧芳走出來，她也聽柏成說過祖輩流傳下來的故事。

“你要養著它嗎？”

柏成沈默片刻，說道：“它真的太美了，哪個人不想養呢？不過——

過幾天我還是把它放生了吧。”就當全了年少時對故事裏的神魚的幻想。

慧芳也珍惜地撫摸過那魚的尾鰭，觸手生涼，如同捧住了一塊夏冰。

“那你一定要放遠一點哩，別讓它再被其他人抓住。”

柏成應了聲“嗯”，卻沒有做到這件事。

他終究還是把它賣了……

於是這條魚的模樣永久刻在了他的腦海，也在後來牽引著他走進了那個溫和的良夜——

再不歸來。

“Titus。”

殷墨轉頭看著殷言，“怎麽了？”

“想再喝一碗涼茶！”

殷墨揉揉男孩的頭，“今天在柏哥哥那還沒有喝夠啊？”

“那……我想再吃一個赤尾煎餅？”

“不行哦。”殷墨伸出一只手指，點了點殷言的肚子，“現在吃飽了，等下就吃不進飯了。”

“那我們去給黛姬買點什麽小吃吧！比如炸串貝貝~”

“是給黛姬吃，還是給你吃啊？”

“唔，就不能我們倆一起吃嗎？”

“好吧，不過黛姬一般不喜歡吃這種東西的，看來又要全部進入你的肚子。”殷墨將錢幣交給殷言，“只能買兩串。”

“謝謝Titus~”男孩接過錢就小跑著奔向不遠處的街道，那裏剛好有一家賣炸串貝貝的攤位。

看著攤位老板將貝肉熟練取出，撒上鮮香的調料烤制，不一會兒就縈縈燒著香氣，勾得殷言一個勁踮腳尖望。

殷墨輕笑，走到道路下側的一處礁石上坐著等他。

餘暉散落，海面上的幾艘小船悠悠返回，霞光將它們的影子拉得纖長優雅。

愜意地讓風兒拂過臉龐，殷墨剛要收回視線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“黛姬？”

殷墨踩著礁石抄近道，來到女人的身邊，“感覺身體好點了嗎？”

黛姬點點頭，又側身眺望著遙遠的海際線。

“下午我和小言去了柏成家做客，他請我們喝了涼茶，是桂花味兒的。改天我也帶你去那家茶館嘗嘗。”

殷墨說著話，從黛姬的肩頭撈起金色的長發，認真地將其盤成了一條柔順的辮子。

“黛姬最近有什麽心事嗎？”他整理了一下碎發，“是想家了，還是覺得海城的生活太無聊？”

殷墨只是隨口一問，他知道黛姬不會回應的，那瑰麗的嗓音很少發聲。

結果沒想到這一次，女人轉過身來，輕輕捧住了他的臉。

“Daiki——”

她銜著他的唇，清涼的氣息灑在他鼻尖。

“Daiki……”女人的手仍然撫摸著殷墨的臉，流連般描摹著他的眉眼。

連著發出兩次短音，雖然只是名字，但殷墨也欣喜得眼眸閃亮。

“黛姬想說什麽呢？”

他將女人的金發拂到耳後，露出那張白皙端雅的側臉。即使過去了這麽多年，她仍如初見時美麗迷人，比之聖帕斯卡宮裏的那副聖母無原罪的神女圖還要純潔。

殷墨情不自禁地吻住那一雙灰眸的眼尾，看著黛姬的長睫輕顫，他喃喃道：

“如果沒有生病就好了……”那就可以帶著她走遍故鄉的萬水千山了。

他可以請最時髦的服裝師為她剪裁長裙，也能尋來擅畫的朋友繪出她的優雅。她可以體驗許多在海城沒有體驗過的新奇事物，去看來自她的國家的劇團演繹的歌劇，或者去參加那些太太們的詩會打發閑賴。

他會將宅子布置得高雅舒適，滿園薔薇盛放，像西方童話故事裏一樣，用最秾麗的花朵引得公主佇留采擷。

擁著黛姬，殷墨目光出神地凝在她的側臉。

見她一直盯著不遠處的小船，上面有漁民在喜悅地收網，似乎是收獲頗多。

“黛姬也想要出海看看嗎？”

--------------------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“Daiki”（救我）

“正月嘞鰒魚像團臍，萬裏江山隨才其，艾格楞登吆。”“大魚小魚入網啰，魚呀柯勒滿船多。”這兩句是鎮海百姓的口耳相傳的漁歌。

寫完才發現，柏爸爸這不就是現代版“老人與海”嗎！w(Д)w。只是柏爸爸此時不老，抓到的魚也不是大馬林魚……感謝在2022-05-22 18:36:19~2022-05-23 18:57: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：柑橘與臍橙 2瓶；
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，我會繼續努力的！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